当高考生们在志愿表上勾选 “动物医学” 时，或许想象着未来手持听诊器为猫狗诊疗的场景。中国兽医发布的全国动物医学院校汇总，目前我国共有72所开设动物医学专业。
但现实是：动物医学不等于宠物医生。“所以你想着将来要给小猫小狗看病，结果在大学里打交道最多的是猪牛羊。”已经在宠物医院从业两年的康书宁这样回忆自己“进门”时的感受。
她毕业于山西农业大学的动物学院。大学宿舍八个人，有六个同学都考上了本专业的研究生，还有一个现在在做高中生物老师。康书宁考研二战失败后，选择了回归“最初的本心”，做一名宠物医生。
她首先要做的，是进入一家宠物医院“实习”
“技术是在实践中练出来的”
大学读本科期间，康书宁在猪场、宠物店、实验室都实习过，还卖过兽药，也做过宠物临床，她感觉，“我们这个专业就是理论知识很多，其实落实到实践上并不多”。当她决心成为一名专业的宠物医生时，她选择成为一名“北漂”——到北京的宠物医院就职，因为大城市医院的“技术水平更高”。
根据重庆波西维大数据公司的统计，截止2024年6月，全国50%以上的宠物医院集中在31个重点养宠的城市，北上广深四个一线城市的宠物医院占全国数量的12%，重庆、杭州等15个新一线城市占比26%。
对康书宁这样的职场“新人”来说，去知名品牌的大型医院“镀金”是一条的主流的职业发展路径。她选择了北京一家名气较大的连锁宠物医院，虽然她已经在本科就读期间就取得了执业兽医师资格证，但在这样的大医院里，她还没有看诊和手术的资格，开始去只能在手术中“打打下手”、照顾手术后的猫猫狗狗，几个月后，她逐渐开始上手做一些实操的工作、比如进行小的手术或对寻常的病症进行诊断，那“段‘实践出真知’的日子让我很难忘，它可以说是我从事兽医这个职业的开端培训。”康书宁说。
尽管操作技术需要在实践中“练手”，但是手术和诊疗是以专业知识储备为基础的。对一名科班出身的宠物医生来说，要完成课本知识到实践操作的衔接和转化，有一个必经的桥梁，也是必须迈过的门槛——执业兽医资格考试。
目前，国内院校的动物医学专业正在经历从四年制到五年制的转向。2020年，就有包括河南农业大学在内的14所高校提出动物医学专业变更为五年制的申请。学生们在本科阶段的专业总学分不少于200分，已经接近其他它医学专业如临床医学、口腔医学的学分要求水平。
获得相关学历后，执业兽医资格考试是对大学四年、五年所学知识的总检验，每年通过率仅为17％左右。考试有基础、预防、临床、综合应用四个科目，全部合格才算通过。
“《全国执业兽医资格考试大纲》里，从防疫检疫法律制度，到猪牛马羊禽猫犬的传染病、寄生虫，从动物胆囊炎、腹膜炎、胰腺炎，到中兽医清热药方剂，从猪病禽病到蚕病疯病，应有尽有，范围相当之广泛，复习起来相当之头疼。”山西农业大学大四的动医学生涵斐说。
涵斐在宠物医院实习过，但是他最后决定考研，他在选择考研方向的时候锚定了“预防”方向，因为“考研大概就是临床、预防、基础这三个方向”，其中“临床需要动手能力很强，学基础我脑子又不够用”，只有预防既有产业基础、市场空间，“介于临床和基础之间”。
当问及涵斐，为什么像他一样的动物医学毕业生不愿意走临床的道路，他苦笑着回答，“现在就业形势很严峻，本科生就业要么就是得非常辛苦才能拿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资，要么就是得一年一年去熬资历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头。总之现在考虑学习专业知识和就业，头已经快秃了。”
事实上，和人类医学一样，从动物医学的学生到一名真正的医生，需要一个漫长的周期。
首先，要从医师助理做起，从初级做到中级再做到高级。中国兽医协会在2023年6月公布的《宠物临床诊疗职业技能评价规范》中，明确了不同等级医师助理需具备的条件，除了要考取相关等级的证书，还有相应的年限规定，从初级、中级，到高级，分别要在相应岗位连续工作1年、2年、3年以上。在此期间，他们要用微薄的薪资在城市里维持生活。
坚持，需要认同和价值感。
专业知识的背后
康书宁在北京的宠物医院工作时，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，是医院隔壁饭店的服务员捡到了一只生病的小流浪猫，他进医院的第一句话是问“急诊是不是很贵，住院是不是要一晚一千多块？”当得知一晚一百多块时，这个服务员还是犹豫了。囊中羞涩的他在挣扎犹豫了一番后，还是决定救这只猫。这只小猫四天后好转了，他的喜悦洋溢在脸上，他主动询问护理知识，花钱也“大方”起来：给小猫买了八百多块的保健品。医生们都有些诧异，但他说这只猫是他“北漂路上的一个羁绊”。第五天，小猫突发严重的先天病死在了医院，服务员一直对着小猫流眼泪，最后还花了三千多块给它办了宠物殡葬。
这件事让初入行的康书宁意识到人和动物之间会有如此深的联接。“兽医也是医，只是我们的病患不会说话而已。”在救助小动物的过程中，她注意到“很多医生其实没有什么技术，也没怎么上过学，他就是胆子大，而且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，比如说四种药都有止痛效果，他不会根据宠物的实际情况去选择，而是为了达到止痛的效果，四种药全部使用，反正宠物的主人也不了解专业知识。”
仁心仁术，一名宠物医生的职业精神，不仅包括动物的生理、病理、疫病诊断和治疗方面的知识，更要有对动物的同情心和怜悯之心。曾经，康书宁只把这份职业当成一个谋生的“营生”，现在，她觉得宠物医生是一份“责任和理想”。
从北京回到家乡晋中市，康书宁进入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型宠物医院，她觉得自己能在这里学到很多东西，这将为自己将来开一家自己的宠物医院打好基础。现在她每天平均要在医院里待10个小时以上。很多宠物主人进来也不消费，只是咨询一些喂养和日常看护问题，康书宁都认真地回应。“累是累了点，但我们这个职业的情绪价值拉满了”。因为对于医院附近的居民来说，康医生就是自己的“精神寄托”的守护者。
屏幕里的宠物急诊室
“保一方小动物平安”，在互联网时代，还可以成为一种数字化的存在。
抖音等诸多内容平台上，宠物是重要的内容门类。2019年快手平台公布的《宠物生态报告》显示，用户获取宠物知识的首要渠道是短视频平台，其次是熟人交流和宠物医院。
“你们还记不记得这只猫，原本我捕捉的对象是‘火腿肠大盗’，想送他个完整版‘蛋宰’体验套餐。”用活泼生动的语言贯穿全篇，是山西众联动物医院院长张政分享动物救治视频的主要风格。
张医生是一个新媒体时代下的兽医，在网络上大家通过@张team宠物集诊认识他。今年，他做兽医已经超过十个年头。他荣获过“全国百佳宠物医师”的称号，在太原已经有3家宠物医院，抖音粉丝超过了300w。
作为一个网红博主，张政和他的团队同样需要琢磨流量、用户与“算法”。从1万、2万粉丝，到现在的超过300万，他们自述是一个“起起落落”的过程。“到10万粉丝的时候，粉丝量突然不涨了，我们就会去找自身的原因和问题，我会多出诊、跟宠物主人做更好的沟通，优化视频等等”。
张政不认为自己运营平台账号就是为了生存或者“赚大把钱”，“事情到一定程度的时候，我更看重这个事情的意义”。比起自己用技术赚钱，能不能让宠物主人开心，是他心目中的“追求”。自己的一条短视频能够给互联网上的宠物主人带来专业知识，例如如何进行急救帮助。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张政，学习到宠物知识的人也就越来越多。“这就是我的价值”。
他的救治直播，最多的时候有3万多人的在线观看。有不少宠物主人在看了救治视频后，从很远的地方专门跑来为自己的毛孩子求医问诊。“就算是网上咨询我们一些问题，很多小动物的生活质量都会因为我们的努力而有所提升，这就是我最大的欣慰。”
“我们是为客户服务的”
在知乎上，“成为宠物医生是一种什么体验”的问题下，获赞最高的一个回答是“累，特别累”。加班，熬夜是工作常态，还有用户评论说这是一项只适合年轻人的工作。更有宠物医生现身说法“兽医的工作不像你想的那样，有香香软软乖巧温顺的阿猫阿狗可以撸，如果再让我选一次，我肯定不会再选兽医了。”
“名医”张政，更愿意用“责任”一词来概括自己的工作。宠物医院缺人手，宠物医生承担着超负荷的工作是一种行业常态。“加班加点那是家常便饭，如果临近下班的时候还在进行一场难度极高的手术，或者突然接到急诊，又或者有术后生命垂危的小动物，不放心交给别人，很多时候，我无法撒手离开。”
不同于给人看病的医生，宠物医生的工作实质上主要面对的不是病号，而是病号的主人。他们的职业道德困境，可能是因为客户的预算成本或技术原因，无法为小动物提供最优的治疗方案；或者是被客户要求对动物采取有害的医疗手段，如裁耳、断尾等；或者是非必要情况下的安乐死请求。既需要维护动物病患的福祉，又需要尊重客户的自主权，宠物医生需要同时满足两个主体的需求，然而最终治疗与否、怎么治疗的决定权，还是在客户手上。
“很多主人要接受自己的宠物被安乐死，情感上的压力也很大”。之前有一只狗得了肿瘤，已经去别的医院做了手术，但打开了以后又缝上了，不太建议继续治疗。回来以后狗非常疼，最后主人实在接受不了让狗狗难受，让张政给它实施了安乐死。之后这个主人阿姨给医院额外转了1000块钱，说这个钱是用来给店里的小猫买罐头吃的。“我想她是很难过的，想借助这个方式让情感进行转移和传递”，张政说。
一般来说，宠物医院的看诊动物中狗占比更大，但是近年来“养猫的人比养狗的人多”，山西众联动物医院的病患中，猫占80%，狗占15%。
宠物医院接待最多的医疗诉求，是给猫和狗做绝育，其次是一些皮肤病或胃肠炎的情况。吃异物导致的呕吐也时有发生，猫容易吃线团，狗也会吃进去火腿肠皮之类的。张政介绍，他们接诊过一条12岁的萨摩耶，去年7月31号的时候，因为吃骨头无法排便来医院做了一次肠镜手术。在这之前，一年前的8月1号，它就因为同样的原因来做过同样的手术。它主人一来就说：“张大夫我错了，我又喂它吃骨头了。” 这只萨摩耶还很喜欢他们医院，每天早上必须在门口溜一圈，主人不来它都拽着他来。
比起这种喜剧性的故事，医院更常见的是生死离别。宠物去世后，主人在医院“哭到走不出来”，医生也需要去抚慰工作。类似于人类医院，医疗纠纷也会偶尔发生。
在2024年的4月，有一位新疆的宠物主人在网络平台上看到了张政医生团队的视频，带着自己患猫传腹的小猫跨越2800公里来到山西太原，在治疗过程中，小猫不幸离世，宠物主人把医院救治小猫过程中的细节披露在网络平台上，并怒骂该院治疗医生“无德无能”，甚至在主治医生为其详细解释了救治过程中的步骤及原因、且在小猫离世后考虑宠物主人情绪低落专程将其送回新疆的情况下，仍然对主治医生进行诅咒和人身攻击，目前该纠纷正在通过法律途径解决。
“宠物医院也是人间百态”， 张政说。
医生的成长，并不仅仅是专业技术的提高。
文字｜戎如玉 王柏叶 牛伊慧 王祎曼
责编｜郑雯馨 麦梓妍
指导老师｜武慧芳